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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險!我不是詩人

  • 作者:顏擇雅
  • 2012.07.09
從小到大,很多人可能一直都在掙扎:「我到底是不是那塊料?」
為了找到天賦,甚至不得不半途放棄多年付出的心血,
但那不完全是可惜的。有時候,經歷過自我懷疑的痛苦,
才能體會如魚得水的快樂。

兩個月前我在淡水「有河Book」書店買到一本詩集《怎麼可能》,作者是書店老闆娘隱匿,詩集由她自編自印自賣。我在回家的捷運上翻閱,一首首的體驗「輕輕的雷聲通過我/句子找到它的光亮」那種驚喜,忍不住讚嘆:天才,這就是天才!

但是,我的感觸卻不止於發現好書的開心。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,慶幸自己不是詩人。如果我是詩人,孜孜矻矻寫幾十年,才發現別人年紀輕輕,一出手就劈里啪啦這麼多新鮮有趣的句法意象,那不嘔死了!

會有這份慶幸,當然要先有個前提:我曾滿腦詩人夢,也曾付諸實踐。國中時期,同學還在看少女漫畫,我的詩集收藏就已經比圖書館還豐富。記得我任職出版界後,有天曾在台北書展遇到一對氣質優雅的夫婦,一接到先生名片我想都不必想,立刻出口:「猛力一推  雙手如流/總是千山萬水/總是回不來的眼睛」,這是羅門的〈窗〉。不用說他身旁就是蓉子,我也讓她相當開心:「我的妝鏡是一隻弓背的貓/不住地變換它底眼瞳」,這些是我國中時期就爛熟的。

曇花一現的詩人

當年我花很多時間寫詩。國二開始寫,高三拿到美國柏克萊大學入學資格後少掉課業壓力,更是卯足力氣投稿。借隱匿之句,我當時是「彷彿急性腸胃炎那樣一瀉千里的寫/彷彿凝結在琥珀裡的蟲那樣無路可退的寫」。後來念大學搬家,沒接到寄來的刊物,就無從得知詩作不只獲得發表,還入選年度詩選。

知道時已經是多年後的事。回台灣工作後,有個週末到圖書館去,悠悠哉翻看架上的詩集,翻到一本爾雅版《七十八年詩選》,赫然在目錄看到自己名字。以為是同名同姓,帶著幾分好奇翻到那頁,卻一眼就心臟跳到喉嚨。天哪!是我寫的,沒錯就是我!那真是這輩子最興奮的時刻,身上沒帶借書證,圖書館又快打烊了,我只好以跑百米的速度跑回家,再一頭大汗跑回圖書館,然後再跑回家。把書秀給爸媽看時,手還在發抖。

然而,這麼高興的事告訴別人卻很尷尬。別人難免會問:「那你怎麼不寫了?」誠實說,我那時二十八歲,停筆八、九年了,已經一頭栽進出版,正忙著訓練自己「書感」,餘暇則用來翻譯珍‧奧斯汀的小說,寫詩離我已經很遠。「那好可惜,你當年如果知道入選年度詩選就好了,」別人都這麼說。言下之意,是我半途而廢,浪費自己的天賦,真該感到羞恥。

基於以上緣由,讀到隱匿詩集才讓我這麼開心。我覺得我可以宣布了:看,這種作品別說我寫不出,許多被收進各種詩選的詩人都寫不出來。二十歲就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,沒再多浪費時間,不該慶幸嗎?

問題又來了:我若繼續寫,就算寫不出隱匿那種詩好了,我憑什麼斬釘截鐵的說,我就寫不出跟她很不一樣,屬於自己風格的好詩呢?既然放棄了,怎可能知道答案?

全力探索過的路,不會白走

我卻知道別的。不再寫詩的我並沒閒著,陸續又投入好多其他興趣。我曾立志做導演,每天睡前看一部電影,還把《遊戲規則》、《大國民》等級的經典看不下十遍。我也迷過人類學,夢想自己將來會到某遺世小島去做文化語言的觀察紀錄。我還養成閱讀大量報章雜誌的習慣。我一邊在學校學拉丁文、法文,一邊在家自修文言文。每一種興趣,於我都是全力探索的新大陸,也都變成我後來做出版、寫評論的養分。當年沒放棄寫詩,就不會有後來這些。

而且今天我做出版,儘管也常為了選書而掙扎焦慮,但對這份事業卻一直覺得如魚得水。當年寫詩就沒感受到這種歡喜篤定,不然不會奮鬥七年之後放棄。因此我確定出版才是我的天賦,詩只是眾多興趣之一。滿腦詩人夢,是因為眼界未開,自我認識不足。

四十歲後,又在舊刊物上無意看到自己其他舊作。底稿老早扔了,所以我很感謝編輯,為我保存下青春的愚騃。隔著二十年距離,審視被印成鉛字的自己血汗,不免駭異:也沒那麼糟嘛,幹麼扔掉底稿?讓我遇到一位高中生,她寫出這種東西,我搞不好會大大鼓勵哩。

想來,我當年一定是經歷了相當強烈的自我懷疑。放棄一定是很痛苦的決定,雖然如今想不起來,但是一定有吧。

如果沒經歷那種痛苦,後來做出版就不會有其他經驗可以參照,知道這如魚得水的滋味當年不曾有過。因此,我還是要感謝爸媽,當年沒說考不到第一名就不准買詩集。興趣如果被打壓,會少費很多力氣是真的,也會少掉很多痛苦,但我就沒辦法進行自我探索了。那樣,我就會到現在還不清楚興趣與天賦的差異。

《親子天下》第35期《思考、提問、表達》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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